涅槃之痛,焚身以火,是沐浴无上荣耀,还是人间诸苦得以解脱?
渊明无言地推开宫殿沉重门扉,缓步走了出去。初春的第一缕风轻缓拂面,这条铺满青石的甬道他曾陪文华熙走过,如今却是自己将要走向刑场。
他曾赠文华熙一袭长衫,如今换文华熙用骨血护他,世间事此消彼长,原来真是了无生趣。
沿路的兵士大约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都默默屈身向他行礼,以渊明极目远眺的能力,已可以看到祭台上兵甲列阵,却是一片肃静。狴艳一袭猩红长披立在圣火前,头上已戴了赤红灿金的冠冕。
万物静默中,一道翩然白衣也无声站在圣火旁的阴影里,眼中无悲无喜,仿佛将要归去。渊明看得清圣火于青铜高鼎中熊熊燃烧出最后的光华,却看不清他面上的决绝,用力去看,看得久了,眼眶竟酸痛地凝泪。
有时他真恨自己太像个神族人。
渊明无声地向祭台走去,无言地任飒飒风声拂过衣摆,无知无觉地任烈焰焚身,惊起众人凝神惊呼。而在祭台下方,满身血污一脸无畏的凶荼,也正被人押解着走到新王面前。
惧于他破釜沉舟的气势,没人敢动手逼迫他,凶荼孤注一掷的情态倒好像万丈悬崖,偏偏在最险陡处生出无边广袤来,叫人仰之弥高,不敢直视。满身血污暗沉,比不得狴艳通身赤莹莹光华耀目,却一样是勋章礼服,这长长玉阶被他走得如同加冕,身后随行的卫士也如同护卫。
当他被人扯下面上蒙眼黑布时,只见天幕一片阴翳,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忽然间,随着圣火火苗由蓝转赤又转青,大萨满高举的手势逐渐凝固,眼神竟是动也不动了,活活化为了一座人雕,而苍穹也蓄满了阴雨欲来之势。
魔兵哗然,狴艳好像站了起来,手持长刀高声宣誓了什么,又引起阵阵欢呼,一声低吼后渊明被从那亘古不灭的火中弹了出来,满脸苍白地跪倒在地,又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
苍穹像是一幅被人徐徐揭开面纱的古画,天际苍云薄暮,日夜交替,竟只在一瞬之间,由光转暗,由暗转明,竟似跨越了无数恒河沙数,远在旷远边境,因文华蕴身亡而不断皲裂的大地正自我愈合,万年不消的冰雪一寸寸被铺满春花,惊疑不定的神族守兵有的还没来得及撤离,便瞬间被无形的结界挡在同伴拉扯的手臂之外,咫尺之距,却是永世不得触摸了。
变化发生得缓慢,人人都屏息静待最后时刻的来临,静待这片大地上狰狞而凄美的蒿野花开成寻常春草,让这雪国发生的一切故事都再也无迹可寻,让史诗从此只是被人翻阅的话本,让一切神明都在万千蝼蚁的欲求下屈膝。
空中隐隐浮现出一张酷似魔神扎古斯的面容,扎古斯雕像轰然一声倒下,压碎无数失神的魔兵,碾为肉泥。魔神同扎古斯本是一体两面,蛰伏许久都已消亡,天空中的面容似在狰狞咆哮,凶荼等人却看出了他无形的落寞和释然——
又或者,都是自欺欺人,以己度人。
凶荼最不喜欢随别人起舞,总要给人添点堵,当即便晃了晃不清醒的脑袋,强自压下胸口血气大笑着指向狴艳,满脸挑衅:“就算圣火该熄,我族以你为尊,你也该遵从传统,与我光明正大地决战来夺得这王位!”
狴艳眉目一凛,立即便要起身,却被身侧的辅佐大臣暗自按住,焦急劝阻道:“王,既然我们已破了旧誓,就不能再顺着以前野蛮的规矩,您绝对不能以身犯险。”
她手指紧绷泛白地攥紧了王座,恨不得立刻持刀下去同凶荼一决高下,却还是忍住了,用不知何时已开始熟稔的居高临下的语气道:“你身负重伤,本王不欲胜之不武。你可以自己选择一人进行挑战,也算本王全了你‘盖世英雄’的遗愿。”
“自我魔族险些倾覆以来,圣火虽开边境救我族于危难之中,却也令边境动荡四起,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如今大萨满舍身为国,求此两全之法,我狴犴一族素来是秉公严明的义神,如今自当为民执国,顺天而行!”
“今日本王便最后尊你一声王上,你身上毕竟有圣火最后一滴余烬,若你当真要玉石俱焚,那便请吧!”
狴艳一声清喝,台下登时一呼百应,春草复生,迅如雷霆地淹没了片刻之前还肆意绽放的蒿野花,他们人人都看在眼内。
文华熙就站在狴艳的王座不远处,看着眼前的群魔欢呼,看着天穹终于将他和故乡永世分离,只得他一人是格格不入的异类,一身白衣在春光中惊起雪浪,绵延不休,风霜彻骨。
他本以为至少到了此刻自己心中会有激动,会有感慨,会有释然,会有不再负疚的舒缓,可他的眼光竟不自觉仍是带了歉疚地徘徊在负伤的渊明和穷途末路的凶荼身上,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可怜自己从此魂归无处,不复来生,还不够吗?这丧失了七情六欲的空荡身躯仅剩的最后一丝本能,竟然还是悲悯他人。
渊明和凶荼不自觉地齐齐抬头看向他,俱是一凛,白衣广袖,飘然如鹤归九霄,雪发皑皑,天光破晓,又欲化作万古永眠的冰峰。
他就像故事里高不可攀的雪山神女,也像是那位想要令两族和平共处,最后却落得被人背叛身死魂飞的创世神。神魔两族本为一体,如今却要彼此分离才能保得周全,神最后的旨意是令魔族复生,令魔神永世煎熬,到底是惩罚还是骨子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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