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亭没有回应什么。他抬起头,乌云不知不觉堆积在上空。要变天了。
他提醒两人该回头了。想了想,又说:“这次不尽兴,等到夏天最热的时候过去,找一片湖,一起去骑自行车吧。”
话音才落,他伸出手,一滴雨水在掌心里化开。
“咱们快不行了吧,哥。”
有一日彼得忽然对他这样说。
不不,这怎么能叫突然?米哈伊尔咬着小圆面包,甜得要命,垫着昨天的报纸,白纸黑字印的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粉饰太平的谎言,帮怀着侥幸心理的人自以为还能每夜安眠。与此相反,彼得说的是确确实实的真话。他要么游离在外,飘忽言语间偶尔掀起遮在真相前的纱帐一角,旁人还未看清忽又垂手放下;要么就是不要命地拿一把刀子,血淋淋地捅进人心里去。
言语就像风,不能伤害我。米哈伊尔默念这句话,又不可遏制地愤怒,他知道他还是被伤害了。又因为知道这个事实,他又更加愤怒起来。
他拍了拍手,让面包屑簌簌洒落:“也许吧。”
彼得笑。对了,他这个弟弟还爱笑:“我觉得是件好事呢。”
“……”
“已经走了整整一年了呢。”彼得望着日历。1990年11月9日。“我是说,莱因哈特。”
他单手托腮斜斜送去一瞥:“嗯?”
“没有什么感想吗?缅怀我们的好同志、好战友,尽管他已经弃我们而去——”
“——去向西方,把另一半自己缝回来了。”米哈伊尔想,他没办法现场观摩一个被人为割裂的城市如何小心谨慎地把自己缝起来,真是非常、非常遗憾。
缝回来以后伤口就不会再疼了吧?还是因为重新缝合会带来一段时间的另一种疼痛?何必操心他呢,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表现忠诚时好像别无他想,等到有离开的机会蹿得比最胆小最警觉的兔子还快。也就比立陶宛人稍好一点。不过立陶宛人啊,他本来也知道。
不,莱因哈特怎能和那些立陶宛人相比?立陶宛人,他自认为他知道,他们的离开给了维克多不小的打击,但米哈伊尔心里早就清明。可是莱因哈特,莱因哈特……那些已经扭头不看他和维克多的,和还勉强留在他们身周的人们,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比。
他们两人至今都没有办法真正地相互理解:他们向彼此说的话,表的意,就算撒上糖霜,就算真诚到已经骗过自己,芯子却是烂的,没法下口咀嚼一点点。
莱因哈特知道了,在那次华沙的剧院之行。他成了后知后觉的那个,但总算,还不是很久以后。
“彼得,”他的愤怒荡然无存,反而满心惊奇,像发现新大陆的第一人那样喊道,“我发现——”
他环视屋子。彼得已经走了。
一年之后又一个多月,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许多许多年岁以来,米哈伊尔头一次感到彻底的放松、彻底的自由。他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巨大的沉痛与巨大的欢喜一起交织冲撞。一方面,他曾经为之效力、为之呕心沥血、曾一度寄托所有即使疑虑四起的时候也勉强不能放弃的神圣联盟,就这么突然之间坍塌成一堆碎片;一方面他又受够了,受够了说各种各样的谎话,尽管他以后依然免不了说;受够了帮一任一任垂垂老矣的书记维持一个过分庞大的国家,尽管眼下这个还是很大;受够了违背他从小受到的教化,养成的观念,去相信什么能在人间建立地上天国的理想。
他没有试图寻找维克多。维克多那种人,可不会像他经历的某些人类领袖,非要靠一堆插在身体上的管子来寻求一点虚妄的安全感。他曾经时而高谈阔论、时而严肃批判的双唇现在闭上了,他定意要寻一个安静体面的死法。米哈伊尔当然体谅他,当然不愿打搅他。
米哈伊尔的生活还要继续。但在这短暂的几天,他也有了免于受打搅的自由。
他现在的感觉跟死了一遍倒也没有太大区别:他毕竟身体里、心里都有一部分,跟着维克多永远地去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是摇晃的、癫狂的,他没有办法正常地考虑即使是泡一壶茶这种最轻微的小事。但他也没有为维克多的离开、为自己过去心血全部毁于一旦去哭天抢地的打算。他还打算要在不算太晚的时候,躺在离市区有一定距离的自己别墅的床上,那会是绝对无人打扰的一夜完整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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