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堂歪倚着矮榻,指节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腿面,闻声掀起眼皮,稍一抬手,殿内乐声戛然而止,舞女停下步子,战战兢兢躬身退下。
“被谁劫跑的,看清楚了吗?”他坐直了身子,有意无意瞥了眼坐在旁边的赫戎。
赫戎神色如初,对他们的对话无知无觉,腰板挺直地坐在矮榻的另一角,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气节。
他觉察到李兆堂的视线,面露鄙夷,懒得搭理,换来李兆堂一声低低的笑,未等下属们回话,抬指竖在唇边,目不转睛看着他,轻声道:“嘘——先让我猜猜,来的会是谁呢?”
“谁会敢在济世峰境内跟我作对,还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下,劫走我要杀的人?”
赫戎垂下视线,不自觉扣紧了双拳。
李兆堂悄无声息凑近他:“十天了,王盛还没有回来。你说现在在山下的那个人,会是返派复命的王盛,还是姗姗来迟的……他?”
赫戎盯着他,深深蹙眉:“你想怎么样?”
“塔图里,”李兆堂说,“你诚心诚意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放过他。”
赫戎薄唇紧抿,怒意微蓄。
李兆堂了然扬眉,松手而退,朝下方一摆手:“那就找到他,杀了吧。”
下属们低头领命。
赫戎豁然站起,一把揪住李兆堂的领子,将他生生半提起来:“你敢!”
他的狠厉仅仅维持了一霎,眼底掠过痛苦之色,额头青筋跳起,他踉跄倒退,抱住脑袋滚倒在地。
李兆堂站起来,宽袖下露出小截手指,指上套着一枚精致小铜铃,一行一动间,发出铃铃细响,传入赫戎耳中,如洪钟惊雷,搅得他脑浆剧痛,浑身抽搐。
李兆堂踱步而下,铃声不绝于耳,赫戎几近崩溃,疼得拿头不住磕向地面。
他挣扎着伸出手,死死抓住李兆堂的衣角:“放……过……他。”
已经害他至此了,还不够吗?
李兆堂脚步微顿,视线居高临下睨去,他毫无所动,语气冰冷,如从十八层地狱爬到人间的无常鬼:“你们都是这样,不死到临头,永远学不会求饶。”
他从赫戎手里抽出衣服,当胸一脚,将头痛欲裂的人从眼前踢到了墙边。
殿内的侍卫们早已知情识趣地退下,偌大的一块空地,李兆堂萧萧索索立在正中,有许久的时间,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他来找你了,”李兆堂喃喃,“真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他。你说,他到底能被逼到什么地步,才会彻底崩溃?”
赫戎撑住墙面,一点点艰难站起,嘴角淌出鲜血。
“你这个疯子…咳、咳咳……”
李兆堂失笑:“我这个疯子。”
“你知道吗,塔图里本来是我的名字,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为我取好了,”铃声晃在指尖,伴着赫戎的惨叫,他一步步走向殿外,声音低得像在与自己耳语,“阿娘说,塔图里的意思,是‘举世无双的珍宝’。”
“举世无双,你看看,说得多好听啊……”
殿门在背后吱呀合闭,铺天盖地的烈阳倾泻下来,照得李兆堂无处遁身。
他不急不躁抬起头,以双眼直接对上刺目的太阳。
侍从跟上来,听到他吩咐:
“不惜一切代价,抓住祁重之,我要活着的他。”
第60章 第五十八章
药田里并非只有药,药农们除却生计,也还要吃饭。
离药田不远的地方,开垦出一小片不显眼的菜地,菜地之中,还有一片更不显眼的瓜地。
祁重之四仰八叉躺在暂时搭建出的小凉棚里,酒坛子东倒西歪散了满地,再看他的脸,双颊微陷,眉骨愈发凸出,懒得刮干净的青胡茬冒出下巴,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老了一个度。
他还很清醒,尽管眼神有点迷迷瞪瞪,但能清楚听到从身边传来的吭哧吭哧啃瓜声,他怀疑自己救回来的是济世峰豢养的一头猪,因为把李兆堂吃得山穷水尽了,才被一路追杀到山下。
这头猪名叫邹青,听说本名是邹大头,因为脑门生得格外大,后来地位高了,李兆堂嫌这名儿忒俗气,不衬他的身份,因而大笔一挥,亲自给他取的新名。
李兆堂是何许人也呢?众所周知,济世峰如今的头号当家人——至于为何冠着少主的头衔,却能够独揽大权,是因为济世峰峰主在两天前,突然暴毙身亡了。
“其实老峰主压根儿就没死。”邹青抹把嘴上的瓜汁,打了个饱嗝。
两天之前,正是祁重之把他从山脚下救回来的日子。
当时那群济世峰弟子头缠白布,他喝多了犯迷糊,没有反应过来,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李兆堂的外公一命呜呼了。
那赫戎的病该由谁治?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但转念又自嘲,兴许这也只是李兆堂为了带走赫戎而胡编的瞎话罢了。即便不是胡编,那个峰主也未必会站在自己亲外孙的对立面,去救治一个抛弃了他女儿的王八蛋所生的儿子。
也许……赫戎原本就无药可医了。李兆堂的药,只是呈现着一种令人欣慰的表面功夫。
所以老峰主是死是活,祁重之并不放在心上。
他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外公没死,却说死了,李兆堂无外乎是想过早登上峰主之位,大门派之间的勾心斗角,祁重之不想去理。
谁知邹青却不怕死地续道:“其实我是他外公。”
祁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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