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另一人倒是崛起,勃勃野心,根本不掩饰。早看出他是只野兽,挥霍着地底层出身的贱命,踩着别人的血和肉往上爬,狠到没有退路。
诚先生披着深黑的斗篷,微微一笑:“杜先生叫我来。”
杜先生看诚先生,觉得有点奇妙。他经历的风浪已经够多,疲于做出更大的情绪反应。不是生气,也没愤怒。这个将要取代自己的年轻人,眼睛是亮的。杜镛一直遗憾自己念书不多,诚先生身上带着法式的优雅——虽然这优雅根本掩饰不了他骨髓里骄矜的粗野——他们是一样的。为了从烂泥爬到云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杜先生对国府有功,从当年扶持蒋志清开始。所以国府根本容不下杜先生。杜镛一辈子顶着别人的枪口辉煌,他当然觉察国府态度。眼前这个没爹没娘没有姓的年轻人,眼睛里燃着火,火烧着他的野望。
杜镛有点走神。他开始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蠢得朝气蓬勃。
“我叫你来……是想说,军事委员会苏浙行动委员会解散吧。这几年你一直帮我打理上海的产业,辛苦了。”
诚先生微微鞠躬:“不敢说辛苦,多谢杜先生看得起。只是军事委员会解散,杜先生您决定了?”
这个什么军事委员会是杜镛成为上海甚至全国帮会龙头的基础。戴笠和明楼在里面还任职。杜镛刚回上海,就要解散?
“解散吧。已经胜利了,国府还都,政归全国,哪里需要什么军事委员会。”
诚先生非常恭敬:“是,马上办妥。”
杜镛突然笑起来:“诚先生,嗯?”
诚先生不卑不亢:“当不得杜先生这么称呼,折杀我了。”
杜镛捏鼻梁:“去吧。”
诚先生离开房间,杜镛闭着眼:“老万,看看你那个表情。”
“杜先生您不在上海,猴子要当大王。什么蟹脚瘪三,也配叫‘先生’。”
“我们这些人,是政治的夜壶。他不过是新的,漂亮一点的夜壶,都是夜壶,什么配不配。”
最高经济委员会的委员长宋国舅是美国人,思维精神都是美式。中央银行张总裁是日本人,甚少见他穿和服以外的衣服。美国人和日本人的经济政策在中国市场上拉锯,就是没中国什么事。战后国府与美国关系更紧密,宋国舅胜出。宋国舅力主与友邦经济互惠坦白合作,大量进口美国低廉工业品。中国国内工业雪上加霜,失业人数三个月增长三十万。
历史是个乏味的轮回,一头一尾,毫无新意。公元一九一九年那场大罢工之前,冲击中国工业的是日本劣货。罢工领头的被杀,不了了之。现在冲击中国工业的是美国廉价品,国府有了经验,必须倚仗帮会分子扼杀一切大规模罢工狂潮的可能。胜利后的国军大部队尚未开进上海,杜先生要韬光养晦避风头,国府需要一些可以用完就扔的爪牙,不知死活狂妄自大的年轻人得了各方默许,更加猖狂。因着急剧衰落的工业生产和莫名其妙的经济政策,上海市面更加动荡。“黑皇帝”无可争辩地,名副其实。黑皇帝手上捏着多少冤魂,可是要想活命,还得靠他。他的羽翼庇佑下“劫收”能轻一点,十分讽刺。
明楼在明公馆足不出户,研究起钢琴。废寝忘食地练习,找回手指肌肉上的记忆。
阿香挎着篮子要去晾衣服,突然听见大海海面上的狂风暴雨。
大少爷在弹钢琴。大小姐的钢琴。
潮涨潮落,不可抗拒的,自然的威严。不容抗拒的力量令一切妄想的反抗烟消云散,只有痛苦。
阿香非常难过。
明诚走进来,解开斗篷,站着听大哥弹琴。雄浑的音符排山倒海,气势非凡。
“肖邦,作品二十五,第十二。”
他把双手放在明楼肩上,闭着眼仔细去听。钢琴诗人罹患严重的肺疾,艰难喘息。钢琴代替他暴发。暴风雨,海浪,极度缺氧,抑郁地呐喊。
明楼演奏有问题,更像宣泄。雷霆万钧的气势,只有悲伤。无奈的悲伤,压抑地苟延残喘。
明诚弯腰,搂住明楼,亲吻他。明楼没有停止。他的双手迸发出激浪,洪流,狂涛。
海洋。
明诚伸手握住明楼的手。钢琴曲戛然而止。
“不要沉下去。我找不到你。”
“我沉下去,当然要拉着你。”
“一起走。”
严寒来临之时,上海出现挤兑风潮。抗战的胜利没有带来希望,饿死的人数依旧剧增。为了共渡难关,国府号召上海商界一起稳定银行金融。具体意思,捐钱吧。
铁钉耙在地面上刮血刮肉,刮到什么都刮不下来。可是上海必须要稳定,上海不稳全国都完了。寂静萧瑟的深秋,又一个死亡的预示。挤兑风潮下面就是更加的贫困,今年冬天,要死更多的人。
明公馆正门大开,一箱一箱的钱搬出去。恍惚间那是另外一个记忆,几十年前,成箱的银元,汹涌地流淌,汇入银行。
明家被抄得只剩明公馆,钱王依旧是钱王。
明楼站在窗前,看着搬运的车队。明诚亲自监督手下人将钱装箱运走。他回到书房,看着明楼的背影。大哥神情悲悯,无可奈何。
“一点不剩了。”明楼转身对明诚笑,“以后就得靠你养了。”
“大哥想的不是钱的事。”明诚叹气。
明楼沉默一下。
“我不是非要做出头鸟。”
“是,我知道。大哥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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