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啜了一口准备闭眼凝神,吴桐就在眯眼之际看到有个精瘦中等长儿的影子缓缓挪了进来。定睛再看时,是一个黑发抿得一丝不乱的中年女人。三白眼向右瞥时,左颧骨显得异常凸起,腮上的粉红色和年龄极不相称,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陈旧的脂腻味。
“妹妹,侬可知吾么家元儿拉拉哈里嗒?”来人说的是一口□□混沪上话。
“阿拉不晓得的啦!”吴桐也捏着嗓子道。她一向瞧不上李元儿成天怨天尤人没好气,和男生说话时又弱不禁风,总是一幅没吃饱饭的样子。
“怎么办呢,宝宝心口痛哎!”吴桐一想起李元儿的话,浑身就起鸡皮疙瘩。用吴桐自己的话讲:哎呦我这暴脾气,条件反射的不要不要的啦!
因而未见之前,吴桐在心中先给来者扣了顶尖酸刻薄的高帽。如今再看,分毫不差。
“吾么中原话讲的不好妹妹你见谅,吾么是李元儿的娘。阿拉元儿好久没捎信啦。”女人以为面前的这个小女孩是没听懂自己的方言,羞赧着硬着头皮支支吾吾。
吴桐的脸色缓了些,好声好气地道:“真的不是我们瞒着您。李元儿离开西川堂都一个多月啦,您去计部找找她师父南蜀老道才是正理。”
“吾么常听元儿谈起你们,就以为你们和她亲近些。”
这下换作吴桐不好意思了。
“李姨,我刚替您问过了,李元儿在校场那边,我带您过去吧。”钟砚秋站在吴桐前,背对着向身后的吴桐摇了摇手,搀着李姨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李元儿她娘怎么说起话来,又是蜀话又是沪上话?”
“您千金之躯自然不知。心只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哪看得见别人呢?”田小哈一边写着文,一边头也不抬地道。
“李元儿没有爹,出身也平平。她娘为了让闺女进西大,就独身一人奔了沪上名家当老妈婆子,李元儿嫌她娘没骨气,就不愿谈起。”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段……一?!”
“姑奶奶,我们一同进的西川堂都一年多了,您好歹也放下身段,赏我们这堆白丁们一顿饭吃,可成?”
“曾经沧海难为水,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宋欢不知何时出现,食指往上戳了下眼镜框子,接着道:“吴大小姐,正所谓父母恩,海底深……”
“别听宋欢瞎逼逼,咱我行我素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话可逼。”刚环游完华胥国回来的杨行之只听了一句,便料定该他出场了。
在大家各执一词的时候,吴桐还没缓过神来。
十年前,她被一群还是孩子的少年们堵到了学堂里,直到日头沉在学堂外的芦苇荡里,她从空荡荡的教室里失了魂地出来。整个过程中,之前说好一起回家的伙伴们没有一个出现的。
后来,每当她想起,就会出神地感慨:你瞧这些人呀,嘴上说等着就好,又先藏了起来,害我一找就是这么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和爹娘坦白发生了什么,身为一个之前一直活在家人庇护下的孩子,她初次尝到了被丢弃的感觉。
她不知道从何启齿。从此,她学会了像只乌龟缩在壳里,学会了对人恰如其分地微笑,刻意地与人保持距离,刻意地弱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程度。
她也因此遭到了报应,这体现在她对萧青山的情感认知上,直到她小心翼翼向萧青山告了白,听到萧青山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才开始慢慢强烈地接收到一个叫吴青的女孩曾经存在过的讯息。
渐渐的,她待人接事不免烙上了凉薄的印迹,就连爹娘也不例外。
爹娘不是不爱她,完灯时曾有位叔叔郑重地递了她一杯酒说:闺女,你这一生都不要忘记长乐三年哪。她听到后瞬间就哭了,甚至连反应都没有,这不是因为长乐三年发生过什么,就只是单纯的一种天性使然。这足以证明,她知道的不仅是长乐三年她病了多久,她还知道爹娘被她连带着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整年。只要她想哭,爹娘就永远站在乐游原上等她回来。
若是之前她还会死乞白赖地躲在爹娘怀里打滚,任性地做个长不大的孩子。从那一年起,她就注定不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女孩了。她被逼迫着学会接受,然后在一夜之间长大。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遥远的以后,包括爹娘在内,一个又一个人的离开。她没什么好抱怨的,人生除了猝不及防,不就是长亭接短亭的相送吗?可有些东西憋在心里久了,即便麻木了,也会成为人体的一种膝跳反射。
要是连最关键的神经中枢都发生了病变,一个人的嬉笑怒骂还能像原先一样吗?
与其困顿于此,不如认认真真,做一条金鱼。寻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把自己放到一碗清水里,带着七秒钟的记忆,用一双金鱼眼,在目睹过腌臜污秽后,继续盯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永永远远,心花怒放。
我是鱼,一条奇奇怪怪的鱼,无忧无虑,欢天喜地。
思索了良久,再抬起头来时,她又是那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从李姨到来那天算起,杨行之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这当然不是吴桐发现的,也不是宋欢。这出自于西川堂的传说,人称西川小甜甜的----田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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