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经完全涣散,甚至都不能单凭视力找准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这一刻感觉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到某种类似石质的东西炸裂成粉的碎响。
“呼……”
公仪竹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完全无力地跌下,整个地砸在地上。
在整个身体都将要腾飞的幻觉之中,公仪竹听到仙乐齐响,十几把瑶琴同时弹拨,两侧分列着四张箜篌,丝弦乐里配着八名长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泼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间,公仪竹漫无边际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乐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却是玄武去而复返。
“我有点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说,“你还记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吗,小囚牛?咦?你爬出这么远,是要找什么?”
第246章 竹林殇
为了玄武的这一句话,公仪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断了一半的气又重新接了回来。
此时此刻, 公仪竹已经无力睁开眼睛, 只能听着玄武足音由远及近, 最后仿佛是在他身侧蹲下,若有所思地问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牵挂?”
如果他伸长脖子往竹庐背倚的后山看上一眼, 或是对道源的感知在敏锐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仪竹这个垂死之人连心都高高提起的时候,他听到玄武轻声呢喃道:“你最钟爱的竹林里, 藏着什么秘密?”
竹林里的东西……
公仪竹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半是由于隐瞒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则出于旧事被重新挖掘的颤栗。
玄武没有放过公仪竹的这点动作,他自言自语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贴在地上, 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神识从地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玄武不觉得公仪竹会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来这片竹林里确实有点东西。
很快的, 他的神识触到了一个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飞到他面前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里多年, 颜色都快褪个干净, 清漆打磨过的边角早已经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纠缠在一块, 上面隐隐可见几点蚯蚓竹虫爬行过后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没有篆刻上一个最基础普通的防护阵法, 其上亦不曾镶嵌一块灵石,就仿佛是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古老记忆的具象化。
这匣子破烂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视线投注其上,就会发现它仿佛是一个大写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打开了这个匣子,匣子关的很紧,因此多年来内部仍是干燥的,没被竹林里的水气腐蚀一点。但相对于他这种大乘修士来说,这种严合程度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红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后终于被重新开启,里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后重见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见匣子褪色的锦托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木雕挂饰,饰品被雕刻成异种模样。
“哎呀!”玄武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怎么看这个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回忆起旧事的惊喜,“这不是那只嘲风吗?年少有为,刀气睥睨。唉,他若不坚持为那条小蛇张目,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
公仪竹原本死寂般的身体猛然地整个弹动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匣子,临死前一刻心头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这个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个人和那件事再被凶手用如此轻忽的语调提起,公仪竹仍忍不住心底烧起的那点怒意。
他嘶声道:“你……”
公仪竹没能说完整这句话,话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他肺里的积血倒涌回来,把那咳嗽的声音都点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说那个红木匣子仿佛是一段尘封记忆的实体化,那现在血迹斑斑的公仪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压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经如瀑布丝绸一样光泽黑亮的头发倾泻下来,沾染着灰尘、血迹和汗水,挡住了公仪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脸。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只手掌,几乎已经摧毁了他浑身上下的内脏经脉,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如今已被掏出一个大洞的丹田。
而后他运起最后力量,对后山的那一击,就是在废墟残烬里引燃的火线,威力固然可观,却也一气把他身体里剩下几条还勉强接续的经脉断了个干净。
倘若玄武此时肯把手按在公仪竹的腕脉上探上一遍,就能发现此时公仪竹浑身上下二百余条经脉,每一条都断续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块碎片亦破烂犹如败絮。
但玄武见公仪竹死局已定,便无意再去探查他身体内的情况,反而抬手去掀公仪竹散落在耳侧脸颊的头发。
他替公仪竹把那些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声音里是前所未有过的惋惜:“我从前听说过囚牛与嘲风有故,却不知这一故足以痴情几百年……你极情于人,想必也能寄情于乐,唉,是我动手太快了。”
他想,我本不该让囚牛死得这样早,至少对于这一代的囚牛,我该在出手前先听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当年击杀少年的嘲风,那个意气飞扬的刀客时一样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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