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师紧张的应酬、奋斗中,他难得有时间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静的山林中,啁啾鸟语,潺潺泉流,仿佛推着他去回忆,他信步在松间游荡,任凭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腾……两只小鸟突然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惊慌地飞起,他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倒,跟着,一个尖锐的声音朝他嚷嚷:“你干什么!把我的网冲坏了!〃张汉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张捕鸟网,惊得架杆上两只〃呼伯拉〃扑棱着翅膀乱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愤怒地跳出树丛,冲他气呼呼地喊:“鹰都叫你吓跑了!你赔!你赔!”
绣花小袍子已经很旧,小黑马靴也沾满了泥土,辫子缠在头顶,汉话又说得这么好,看样子这小孩并非贵家子弟,用不着陪小心。张汉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转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喊:“玛法!玛法!〃一个老满人从松林中冲出来,粗壮有力的大手往张汉肩膀上一拍,张汉只觉得身上象压了一块磨盘。只听那老头儿用满语吼道:“你敢欺负小孩子!〃张汉一回头,两人顿时惊祝张汉向后一缩,老满人朝前一冲,双手把住张汉的肩膀摇撼着,又惊又喜地嚷着:“天爷!天爷!……我到底还能见你一面!……”他满面堆笑,掉头招呼那小男孩:“费耀色!快来给你阿玛叩头!来呀!〃费耀色迟疑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竟会是他阿玛?看看玛法几乎要发怒了,他只好跪到张汉面前,叩了三个头。张汉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尔登非常激动,断断续续地说:“我当初骗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为我留下这个小孙子,我要谢谢你。你这些年过得顺当吧?“张汉犹犹豫豫地用满语支吾着:“我……”“当初不知哪个多嘴的告我的状,旗主发怒,因为私嫁女儿打了我一百鞭;因为招赘汉人,把我们全家发配到尚阳堡。
我那女儿,你的妻,到尚阳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费耀色三岁的时候,我的老伴儿又去世了。现在,只剩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张汉慢慢集拢模糊的目光,仔细看看苏尔登,好落魄的样子:衣袍敝旧,须发苍苍,皮靴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大手又黑又脏。张汉一转眼,发现费耀色一双黑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虽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难寻出他母亲的面影,也许不久后他也会变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镇定了,后退一步,躲开苏尔登的双手,勉强问道:“你们,是皇庄的鹰户吧?〃苏尔登直发愣:“是啊……三年前,我们从尚阳堡回来,小费耀色喜欢捕鹰……”张汉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苏尔登惊住了:“你,你,说谎!〃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鬼!〃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连声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岂有此理!认错了人,还要纠缠不清!真是岂有此理!〃张汉越是怒形于色,吕之悦越觉得蹊跷。因为他隐隐觉得张汉表现得太过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张汉自顾自下山了。吕之悦进了松林,远远看见那个衣着敝旧的老满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头上,两手按着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脸上毛丛丛的胡须都挓挲开来,浑身喷发着怒气。男孩子站在他身边,一手扠腰,动也不动。
“真不是东西!〃老满人突然一声大吼,把吕之悦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打量对方,终于很有把握地喊道:“苏尔登!〃老满人吃了一惊,转过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来,拉住吕之悦的手连连喊道:“吕先生,真是你吗?……”
顺治二年,吕之悦在杭州被镶白旗甲喇章京鄂硕将军罗致府中设馆教授子女。苏尔登是鄂硕的内兄,虽然已是远亲,但因随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硕府中走动,因此与吕之悦相识,很敬佩吕之悦的学问,还想跟吕之悦学说汉话。不久苏尔登随队调回京师,就不曾再见面。如今苏尔登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两人互叙温寒,不几句话就转到苏尔登的现状,苏尔登立刻想到刚才那个不肯认亲的吴自荣,顿时骂了起来:“天下竟有这样qín_shòu不如的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么回事?〃吕之悦扶苏尔登坐下,和悦地问。
苏尔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说:“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还记得我女儿吧?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谁不夸她?我们回到京师,就把她嫁给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儿子。没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疮,头发白了,脸也变了样,给休了回来。
本旗二十七个牛录里没有人肯来再娶,我难道让女儿白放着?
那次往南城办公事遇上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这才诚意招赘……“老头儿不厌其烦,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为招了个蛮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骂了许多年,还流徙尚阳堡,跌了我红带子身份,吃了这么些苦头。就算我当初骗婚,这罪过也抵了吧?吕先生,你是知书明礼的好人,你倒评评看,谁亏待了谁?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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