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汹涌的发热之后,她整个人都仿佛孱弱起来,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呼吸,进食艰难,稍微一活动便体力不支,然而这些都可以忍,可唯有一样,是乔微忍不了的。
对小提琴手而言,保证每天两三个小时以上的练习时间是基本功,现在,她却连长时间举着琴身也艰难,强行想再练下去,便手臂酸软,行弓不稳。
“你一动不动躺了那几天,是个人都没这么快恢复的,别着急,”季圆说着戳了戳她的手臂,“诺,肌肉不都没退化的吗?肯定会好的。”
会好吗?乔微心中充满疑虑。
癌症是一头不受控的洪水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扑上来撕咬,许多患者的恶化只在一瞬间。当化疗程度抵达临界点之后,看上去健康的人,状态说不一样便不一样了。
就像从前住十八楼时隔壁床的奶奶,乔微亲眼瞧着她从入院时的行走自如到后来,连坐轮椅前行都困难至极。
医院大概是这世上最叫人肝肠寸断的地方,短短半年,她几乎看遍她从前未见过的生离死别。
她很清楚,厄运到来之前,是不会跟人打招呼的。
她觉得自己最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好比早上吃饭时候,才起床拿着餐具便哈欠连天,差点没把头埋在汤碗里睡着,走路时犯起困来,巴不得席地躺下来睡一觉,随时随刻都有倦意袭来。
明知道这是药物的作用,但乔微还是对这样不受控的感觉充满畏惧。
好比此刻,上一秒还在认真思考着季圆的话,下一秒便有股来自背脊深处的困倦催人闭眼。乔微本还想再问问专辑录得怎么样了,可这会儿脑子里却全然没有思考能力,一团浆糊,她索性埋进枕头闭上了眼睛。
等季圆帮她揉完僵硬的肌肉,抬头,才发觉乔微居然又睡着了。
“就你心大。”季圆不满地戳了她脸颊。
打开的琴盒还没有合上,季母炖的汤也只堪堪抿了两口,保温杯里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季母不知道乔微食欲比从前还差,只记得乔微上次夸她汤好喝,便花了好几个小时炖,季圆不想浪费。
“霍少爷,要不要喝点?分完我好把杯子带回去。”
“没胃口。”
“一个两个怎么都没胃口……”
她的眉眼疲惫叹一口气。
这是一个不太常出现在季圆脸上的表情,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霍崤之瞧一眼,心里有数,“林霖决定去留学了?”
“你又知道?”惊讶过后,季圆的眼睛别向一边,故作洒脱,“古话诚不欺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他真这时候去了,我们俩也就走到头了。”
女人一向是口是心非的生物。
霍崤之瞧她一眼,整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手稿,起身时递到她手中。
“不管他什么时候走,明天开始,得抓紧时间把最后一首曲子录完。”
“可微微不出院咱们——”
季圆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扫到曲谱第一张末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居然又重改了一个版本?”
第8 89
乔微刚回g市的时候,一直在练习父亲留下的曲子,在音棚录过几遍。音带最后和扫描的手稿一起送给了教授听。只不过那时候改编的版本还没出,尾声也没写完,录的不是完整版。
霍崤之一直修改了许多遍,才将定稿的曲谱拿出来。他觉得不怎样,唱片公司却初听来便觉得惊为天人,直接便拍板定了,刚准备开始录制,乔微就出了事。
这些天日子很短,于霍崤之而言,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大起大落,悲喜起伏。
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她醒来的时候,他忽然对乔微父亲的遗作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旋律和情感之间是有着转换率的。爱一个人的心意要多么深切,才能在用五线谱来物化的时候,也能将人的心灵震撼?
他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如果一首曲子里仅有高超华丽的作曲技巧,曲子必然充满匠气,抛开那些复杂的曲式与严密的条理,用喷涌的情绪谱曲,才能写出真正写出动人的声音。
这也许同样是乔微父亲,在最后一刻所想到的。
这一次,他沿用乔父奏鸣曲式活泼的快板奏出开头,小提琴独奏鲜活的音色、紧凑的节奏将画卷铺展开。
其他乐器直到第二乐章才加入,他将乔父的原曲拆开来,把精妙的复调技巧融入,乐器之间的配合将曲子撑满填充,也将丰沛的情感发挥到极致。
在第三乐章的几个小节,连续的十六分音符里,小提琴更是采用巴赫式一弓一音接一弓连奏三音的方式。不均衡的四个音将张力与冲突演绎得跌宕起伏。
在他如织网般的复调之中,小提琴是主旋律,其他每个声部横向旋律皆是独立的个体,声部之外,又纵相对位。
整体节奏变化与弦乐的律动浑然天成,本该凌乱不堪的局面,却被他将所有线条整理清晰,音响均衡,奇妙而又动听无比地融合在一处。
和古典乐不一样,摇滚乐中复调的运用显少,也很难将不同的音色统一协调。若是季圆没有亲眼所见,任何人想要尝试这种方法,她都会认为对方异想天开、画蛇添足。她觉得乔父的原曲已经足够优秀,无法超越。
而如今,在霍崤之的版本里,所有声部有条不紊地各自运作,有种条不紊和谐。
尽最大的努力尊重原作,主旋律停在了倒数第二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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