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楼一样的木制墙壁,一样的陈设,只是比起他们的房间多了个大衣柜,多了一扇向外的窗户,擦得干净照见人影儿。
沈沛澜的床比起铁丝网还要大些,也高些,缩在被窝里面,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湖水和破戏台子,杭秋泽又缩了缩,手还在抖着,可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窗户。
“别怕了,他们都走了。”沈沛澜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背,卸了自己的夹袄。
“戏台子亮了。”杭秋泽伸手又抹了抹窗户,戏台上覆了一层薄雪,一盏红灯如同鬼魅一样闪现出来,又渐渐往上飘起,直到升到了木刻雕栏下,一只铁钩子往里头一探,台子上晕出一小块梦境一样的红。
红里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眼角比鼻尖都是一片绯红,粉装在烛光里浴着,成了血一样的红,鬓边儿晶亮的头面而声音像是云里飘出来的,人也像是云里飘出来。
“先生万福。”杜丽娘捻手弯身,对着台下那不存在的先生们一鞠躬。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杜丽娘莲步轻摇,水袖一翻,眉眼灼灼。
“停半晌整花钿。”发上轻别点翠,笑意渐浓,女儿家柔肠百结,“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声音穿云破月,如泣似怨,好像戏台仍在,景致仍在,台下会有无数人举杯,大声叫好一般。
“糟了。”沈沛澜忽然胡乱伸进棉拖鞋,几个踉跄,往外拼命跑去。
小雪簇簇,台上人仍旧在认真唱着,水袖一推一收,千种情感均在半边坍塌的戏台上。
“真好看。”杭秋泽忍不住鼓起掌来,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台上的姑娘很美,仿佛天生与戏台一体。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杜丽娘终于凄苦一笑,吻上了朱红的廊柱,袖中一捆麻绳抖落,她把自己变成了灯笼,挂了上去,在破败的戏台上中央,摇摇晃晃,浓墨重彩的眼,不知道是闭着还是睁着,像是看着面前的池水,亦或是看着池水对面那些曾今叫好的人。
“裘莉!”沈沛澜喊得撕心裂肺。
杭秋泽傻掉了,是真正的傻掉了,任何美好的事物灰飞烟灭的一瞬间都是最美的,一如池塘上链接土地的石道儿上“腾——”的一下燃起的火花,把戏台和戏台对面隔了个一干二净。
“裘莉!救人啊!”沈沛澜几乎是嚎叫,很快,周遭围了一片人,但没人敢跨过那条火路,里面是杜丽娘的天地,外面的人不想进去,也不愿意进去。
只有几个人拼命地往石路上面泼水,泼一个,踩一个,等七手八脚地把人放下来,已经僵成了一块冰柱子,唱不动,跳不动。
报社的人还没有回来,沈沛澜颓败地坐在地上,杭秋泽在他身边蹲下,眼前一黑,又被蒙住,“别看。”
“我不看。”杭秋泽老实地抽抽鼻子,“她为什么自杀?”
“因为活不下去。”沈沛澜有点哽咽。
“为什么活不下去。”他还是喜欢问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东西没了。”
“她不想离开戏台子,所以喜欢戏台子,所以死在戏台子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死前亲了戏台。”
半晌,沈沛澜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回去,外面冷。”
“好。”
沈沛澜的棉鞋还像拖鞋一样套在脚上,带着他漫无目地地穿过人群,台上火光大作,台下也敲着锣鼓,鞭炮齐鸣,有人披着夹袄低语,“可惜了,当年崇庆班有名的好苗子,过了年也才十八。”
“可惜什么。”有人嗓门奇大,嘴巴如火车,往外不断冒着白气儿,“藏着这些腐朽的戏服不上缴,不烧毁,还惦念着这些老旧的京剧。”
沈沛澜突然顿住,严肃道,“是昆曲。”
“你说什么?”那人瞪他。
“没什么。”沈沛澜终于低了头,拉着杭秋泽匆匆离开。
里屋二楼,一碗粥下肚,杭秋泽终于伸手拍了拍坐在对面沈沛澜的脸,“别难过了,你难过,她又回不来了。”
“她回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沈沛澜终于呼出一口白烟,努力勾起一个笑,“那些人砸了她的家,烧了她家的戏服,他爹本来就重病,这下一家子都彻底没了,所以走了也好。”
“我那时候经常去看她学戏,当得起风华绝代。”
“你喜欢她?”杭秋泽狐疑,他突然有点紧张。
“不,同情而已。”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略微摇了摇头,“睡吧,过了年你去上学了就好了。”
“那你喜欢啥?”杭秋泽攥紧了拳头。
沈沛澜一怔,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问题,看书画画写字,还是家里那两株兰花,他笑道,“喜欢的东西很多。”
“哦。”杭秋泽终于肯低了头,把自己埋进被子。
冬去春来,年刚过,南地湿气像是迫不及待地抽离出去,整个报社大院都格外忙碌起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像无形中多了一根鞭子,把这些闲散了一个月有余的落灰陀螺抽得四处瞎转起来。
裘莉的死没有人提,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那个水上的戏台子也就这么风雨飘零中,再也升不起一盏灯笼。
杭素学把几床被子全部堆到院子里曝晒,杭秋泽就在院子里搬着板凳晒太阳,看他的父亲用主板抽打着那些不会叫唤的被子,然后从中窜出一些在空气里旋转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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