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领着宣儿从侧门走了。
叫了黄包车回到城郊的小院儿,寂川有些乏了,宣儿却缠着他问:“师哥,那贝勒爷长什么模样?”
“那个贝勒呀,”寂川故意放慢声音,吊着宣儿的胃口,“斜歪嘴儿,酒糟鼻,铜铃眼睛,是个丑八怪!”一边说,一边忽然将自己的脑门贴上宣儿的脑门,吓得宣儿连连后退。
“师哥骗人!闯子分明跟我说,那容贝勒风度翩翩,样貌非凡,出手也大方,来了好几回,每回都要赏他一锭碎银。”闯子是在戏园子里跑堂倒茶的小弟,跟宣儿颇为要好。
“你明明知道,为何还来问我?”寂川坐在椅子上,脱了鞋子,盘着腿揉起脚趾。打从学戏开始,脚上就生满了干枯的茧,落地就疼。宣儿泡来一壶冰糖胖大海,清润化痰,利嗓开音。
“这梨园行里哪个角儿,不是公子老爷们大把银子地捧着。可你呢?你连贝勒爷都瞧不上。” 宣儿蹲下来,替他捏着酸胀的小腿。“我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寂川抓着师弟的手,语气格外认真。“你记着,荣华富贵都是假的。那些买了票进园子里来听戏的人,才是真的捧你。你得好好唱给人家听。”
宣儿不耐烦地点点头。“知道知道,你都说了多少回了。师哥你先休息,晚饭烧好了我来叫你。”说罢便起身走了。
“记得练身段,我睡醒了替你看。”他叮嘱,听到宣儿应了,才安心踱到床边睡下。
傍晚的风也被夕阳晒暖了,将百花的甜香从窗户缝里塞了进来。他将睡未睡,想起那个桃花树底下的贝勒爷,只那么短短一瞥,唇角眉眼,此刻竟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香炉塔上的小铃铛一声轻响。
隔天,开唱的时间比平常稍晚些,他上街买了几包点心,要去拜望尚锦兰。
宣儿脸上满是不悦。“干嘛老去看他,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咱们到底是要叫他一声师傅的。”
寂川打小在苏南的娃娃班学戏,后来师傅欠下一大笔赌债,在潦倒中去世,一班签过卖身契的弟子被当作物件一般被卖往各处,好还师傅的赌债。寂川那时候恰好在“倒仓”,嗓子哑掉,不知何时才能唱戏,加上他自幼学的是旦角,对今后的嗓音要求更是苛刻。去淘货的戏班班主谁也不敢要他,都怕白白养上三五年,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嗓子却倒坏了。
来的几个相公堂子的老板却道他眉目清秀,身材也纤瘦,倒是做相公的好料子。
拍卖渐尽尾声,他几乎已经认定没有戏班会收留自己,从此只能卖笑为生,尚锦兰却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了他和娃娃班里年纪最小的宣儿。彼时,尚锦兰是京城当红的名角儿,南下在苏州唱了几月的戏,买下他们当贴身侍儿,一起回到京城。
虽然嘴上唤一声师傅,其实锦兰只把他当作下人,从没有教过他唱戏。他在苏南学的是昆腔,京城时兴的却是皮黄,曲目唱词身段皆有不同。平日锦兰在台上演出,他就在后台边听边学,早起背唱词,夜晚赤脚在房中里练习身段。他倒仓倒了整整三年,也就如此偷学了三年。
锦兰那时便是公子老爷们用真金白银捧着的,每月酒席流水般地不间断,行头置了几十箱,连芙蓉膏也争着替他买。终日被烟酒浸润,锦兰的脸色一天天地蜡黄下去,上妆时油彩涂得愈来愈厚,嗓音也不复从前的清澈透亮。
伴随着他日渐沙哑的嗓子,邀他的酒席,捧他的老爷,渐渐也都离他远去了。京城里多的是甜美的年轻的戏子,就像春天的花,今年折了,明年还会长出来,一样的鲜活茂盛,一样的娇艳欲滴。花是不会老的,因为老去的都不值得被记住。
锦兰的嗓子终于彻底毁了。
那天戏就要开场,锦兰却忽然失了声,台前传来一阵阵不耐烦的催促,班主和戏园老板急得像两只刚下锅的螃蟹,乱走乱碰。
后来再回想起来,三年中寂川所做的一切,仿佛全部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刻所做的紧锣密鼓的筹备。他走到班主面前,不卑不亢:“班主,让我试试吧。”
班主诧异地看着他,却也病急乱投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能唱?”
寂川捏起兰花指,清了清嗓子,唱《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只听完这一句,班主一拍大腿。“快!去上妆!”
那一晚,台下的叫好声宛如潮水。这一幕在脑海最深的幻想中,在静夜的梦中,他已不知排演了多少回,走到台上竟没有一丝惶恐不安,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就像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
锦兰的衰落早就蓄谋已久,无法逆转了。第二天,戏园就挂出了新的水牌,称他作“小锦兰”。寂川去找班主:“我有名字的,我叫许寂川。”
陌生的名字也挡不住听了最初那晚惊为天人的传闻,慕名而来的观众蜂拥而至,满上的座儿再也没有空出来过。就在谁也没有料想的最平凡的一天,一个新的角儿诞生了。
锦兰却消失了。离开戏园,他失去了一切来源,变卖行头的速度总是快不过烟枪中膏泥的燃烧。他舍弃了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名字,堕入烟花柳巷,成了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
锦兰如今住在八大胡同一处偏僻而破败四合院里。一个小院里挤着七个人。
寂川敲他的门,门不开,倒是隔壁屋子半老的女人叉着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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