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口中发苦,已经被喂服过汤药。守候在外的宫人回话,虞贞质立时赶到,扶在女官手臂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道:“醴儿,你还好吗……”萧尚醴沉声道:“扶寡人起来。”竭力站起,在母亲面前跪下。
他低声道:“儿子坐拥一国,却一无所有。我所有的只有母亲,和母亲要我驱逐的那个人。母亲觉得我越来越像父皇,已在心里厌弃我,再也不愿意叫我一声‘幼狸’。要是再没有那个人,母亲要我……要如何度日。”
虞贞质心如刀绞,这时才见到自己的幼子面色憔悴,与自己相似的双眸中第一次满是乞求。他语声平静,可那字字句句都是凄苦。她心思勉强镇定下来,方才萧尚醴昏迷,她才想起这是她最宠爱的幼子,只要他能醒来,怎么都好——他要做什么都随他。
此时听萧尚醴道:“母亲要孩儿放那人走,就是要孩儿的命。”她不由深深闭眼,无力叹息道:“幼狸……我不管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萧尚醴被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扶起,太后待他静卧才离去。田弥弥见她泪痕就知道这一步终究是无用,她迈步入内,萧尚醴淡淡道:“皇后来了。”
田弥弥恭谨道:“陛下昏迷得这样突然,臣妾岂敢不来侍疾。”萧尚醴道:“能轻而易举说服母后,还要多谢皇后。”田弥弥唯有忍气含笑。
这一夜尘埃落定,萧尚醴却不敢去见乐逾。近在咫尺,仍饱受相思之苦。可即使饱受相思之苦,也要知道那人近在咫尺,才能得一点安慰。他心神疲惫,无心睡眠,召垂拱司两位正使,苏辞道:“属下办事不力,前番陛下垂询之事现已查清,善忍大师是被宗师禁足,被迫在寺中面壁思过。”
金林禅寺内,一个白衣的年轻僧人在雪中踉跄前行,月光照得他身影单薄,他终于在宗师闭关的高塔前跪下,道:“请师父告诉我,我为寺里助陛下,哪里做错了!”
如是三声,寺内弟子都听见了,却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偷看。善忍跪在雪中,不再出声,只握紧手里佛珠,嘴唇开合,念诵不止。
次日天明,勤政殿外阶柱上都结了薄霜,宫人远远就看见人影过来,惊骇不已,那竟是全套皇后辇驾。宫人十八名跟随,田弥弥走下车,远近宫人全数跪倒,她一身皇后觐见国君的盛装,大袖连裳,珠玉蔽膝,钿钗具备。
刘寺见得皇后装束,立即入内通传,萧尚醴坐在桌案后,道:“皇后,你想干什么?”田弥弥笑道:“臣妾盛装,自然是为谏天子。”她对着萧尚醴行叩首大礼,萧尚醴道:“寡人告诫过你,不要为结义兄长忘记自己的身份。”
田弥弥道:“臣妾不为自己的结义兄长,而为陛下进谏。蓬莱岛主对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以阴谋擒获他,将他囚在宫中视作禁脔,就是不义。臣妾与陛下因义而定盟,今日陛下行不义之事,臣妾与陛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即使与他素不相识,臣妾也必然会向陛下进谏。”
萧尚醴道:“寡人有什么不义,寡人与他之间的事,你本来就不懂。与越国和谈事毕,寡人会封他爵位,酬谢他以前为寡人立下的功劳,不义在何处?”
田弥弥跪在殿中,却抬头道:“臣妾不懂陛下与他之间的事,但陛下就不能为他设想?一个爵位,陛下想困住他三年、五年、十年,还是至死方休?拔舌廷杖之刑,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陛下想让他被困在宫中,还要被天下人耻笑他被废武功沦为男宠又因宠得爵?”
她眼中本就黑白分明,此刻与萧尚醴相对,自成婚以来初次分毫不让。做到这一步,将过往三年谨慎隐忍毁于一旦,又哪里会是仅仅为乐逾?她此时为的,更是她的母亲。她只恨不能在母亲被迫入吴宫时披肝胆为她仗义执言,又怎能在此时退缩!
田弥弥口中所说的每一件事萧尚醴都思量过,明知这样做会使那人备受折磨,可他不在自己身边三年,一千余个日夜,自己何尝不是饱受折磨?
萧尚醴以为他所作所为是顾自己就顾不了乐逾,但又岂知到头来他谁都顾不得——真正使那个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他若受苦自己就感同身受,因他痛苦自己也痛苦不堪。可即使再痛,也不愿放走那人。知她所言非虚,就更恨她大胆直言。
他胸中如煎如沸,田弥弥从他面上看不出他心思,也不出言,殿内一时沉寂无声。良久,萧尚醴竟然轻轻发笑,他俯下身猛地攥住田弥弥手臂,道:“你与你的聂姐姐朝夕相见,她情愿为你留在宫中,你知道什么?”
田弥弥吃痛却不敢挣扎,她从未见过萧尚醴如此,心底发寒。萧尚醴道:“皇后可知道,为何寡人许你留她在身旁?又可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他容貌依旧冶丽,可双眸含恨,久视之下极其可怖,放开田弥弥,神色更冷,道:“皇后本无软肋,若不让你有一个心爱之人,寡人能从你身上夺走什么?”
他竟以聂飞鸾胁迫她!重情义之人就以情义逼她就范。田弥弥跪倒在地,双目望着面前,只看见殿外雪光照入。
那雪与郊外一样,金林禅寺内,善忍独自跪在雪中双掌合十,掌间垂下一串念珠。他伤势初愈,已经跪得面色青白,如果不是嘴唇颤动不止,还在诵经,真像是被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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