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常闻言也跟着露出个笑来,挂在那苍白脸上,倒还有几分好看。
他一连声道:
“说得好,说得好……”
话音未落,便猛灌了几口下去,拿衣袖擦着嘴角,眼眶被烫得发红。
而这二十多年间的无处可诉的苦痛,似乎竟被那酒浆挟裹,坠入愁肠,蒸腾进血脉,挥发成汗滴。
那魔头倏然觉得,
这一生,似乎也不过了了。
正当他出神之际,
一声尖利脆响破风而来,
那魔头神色一凛,出手如电,袍袖翻卷间已将那一束流光反手捉住。
他手腕一翻,只见掌心里躺着支错金响箭,箭尾一点大的鎏金并一点小的錾痕。
“这是什么?”叶四凑上去,挑眉问。
沈无常面沉如铁,道:
“孤星照月楼联络箭。”
他言罢,拆开那箭筒,从里面抽出张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书:
薛无情有诈,后山瀑布,速来相见!
落款处无名无姓,只有个印章似的墨色圆点,留白出一副北斗七星。
沈无常见状了然,那是孤星照月楼七堂堂主印信扳指,
而这七堂堂主,身在江南的,
便只有穆情浓而已。
“四爷,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这信来得蹊跷,薛无情又与你相识多年,唯恐是反间之计。”
沈无常却摇头,笃定说:
“她自有她的道理……”
“再不然,我与你同去也好,大敌当前,孤身赴会实在不妥。”
那魔头一笑,
“四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女人实在精明得厉害,若有人跟随,只怕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可……”
叶容弦还想劝他几句,就见他拔起身形,瞬息已消失在夜色中。
后山瀑布,
夜极静,天上无那皎皎明月,星光却更盛。
在那星光里,山间瀑布似一条银白的雪练,从石缝中飞流直下,激扬起浪花泡沫,潺潺淙淙。
穆情浓还是一袭绯红劲装,柞绸上衣外裹了件皮质软甲,背负一张雕花强弓,腰悬箭壶,衣摆上垂下一圈璎珞流苏。她负着手,看似随意,却站在了视野最开阔,退路最平坦的一处。
这女人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心眼一样,她甚至从不轻易将武功示人,更无人知道她镖囊中究竟有多少暗器。薛无情最善识人,却也只得将她猜上七分透,剩下那三分皆是听之任之了。
但她精明如斯,却鲜少谋算构陷,几乎不曾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
只因聪明的人从不自作聪明。
可她现在却不得不如此,只因她探听到中原武林众人卯时初刻便要兴师问罪,攻上那天目山去,况且又有薛无情从中作梗,
留给她的时间已实然不多了。
忽然,一片浓云遮住了熠熠星光,昏黑夜色下晚风飞卷,山间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人影自那黑暗走来,瘦削身量,步履如风。
穆情浓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果然没有看错那千手魔头,但面上却装作无谓,厉声喝道:
“什么人?”
来者闻言,并没有答话,更毫无放慢脚步的意思,仿佛刀山火海都休想阻挡他向前。
穆情浓忽然有些忐忑,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精铁飞镖,正预备出手——
云开雾散,那人的面容倏然间清晰了起来。
细长眉毛,桃花招子,生的有些女相,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
穆情浓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结了冰,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腔子,她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道:
“主人怎在这里?”
薛无情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脸上带着点温柔笑意,但他的目光又冷又冰,好像毒蛇的信子,令见者心惊。
半晌,他才反问一句:
“你又怎在这里?”
穆情浓心念电转,连忙道:
“属下担心那魔头深夜潜逃,故来这后山监视。”
薛无情闻言,眼中那阴毒神情无影无踪,只一笑,笑容如三月风,
“快回去罢,夜冷天寒……”
穆情浓见状,知他大抵是信了,当即有如逃出生天般松了口气。但她与那魔头约定在后山相见,事出紧急,不容拖延,便只好搜肠刮肚找起说辞来,
“属下已在此大半宿了,不在乎一时半刻,若是半途而废只怕不妥。”
“武林盟已在山下布好埋伏,纵他三头六臂,也逃不出的。倒是你,难道没领教过沈无常的厉害么?”
穆情浓听他字字不让,又担心越描越黑,难免生变,只好单膝跪地,口中称道:
“属下遵命!”
薛无情见状,竟也不再追究,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穆情浓起身跟在他后面,手中却一直紧握着那精铁飞镖,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掌心划破。
纵然她武功不如薛无情,但那人眼下毫无防备,只消一击,只消将这精铁飞镖钉入他后心,一切的一切恩怨情仇就都会有个结果。
怎么办,下不下手?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额角冷汗涔涔。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赌她出手够快,赌薛无情反应不及,胜者不过苟延性命,败者也不过一死。
不过一死。
穆情浓忽然看开了,她既已投身这漩涡之中,粉身碎骨都道是寻常,又何来贪生怕死的道理?
况且,
人都是要死的,
为了这世间邪不压正,恶不欺善而死,
倒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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