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凉生找来送她回去的人是个公司里的小秘书,正好老家也在南边,听东家说给他放假一直放过春节,工钱又还照算,当时美得不行,出发当日欢天喜地地拖了两个大箱子到了沈宅,连沈凉生都忍不住有点好笑地说他:“你这是把家都搬回去了?”
“哪儿能呢,就是带了点土产给家里人。”
小秘书刚二十出头,人很活泼,想着要跟这位崔小姐相处一路,便主动去找她说话,又不待司机动手就帮她拎箱子--崔招娣本来没什么行李,还是沈凉生看她冬装几乎都拿去当了,多帮她添了几件衣服。
虽说挺着个大肚子,但崔招娣其实才刚满十九岁,不好意思跟小秘书说话,又不好意思不答话,最后就人家问一句她答一句,低垂着头,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沈凉生站在一旁望着他们,觉得这俩小孩儿这么瞧着有点像对新婚的小夫妻,还挺有意思--他这年二十八岁,比他们大了还不到十岁,却于这一刻蓦然觉得自己老了,看着他们仿佛看着下一代人,竟已是个做长辈的心情。
箱子装好了,人也跟着上了车,小秘书坐在前排,沈凉生陪崔招娣坐在后排,因着那点莫名其妙的做长辈的心情,又嘱咐了她一句:“路上小心吧。”
崔招娣垂头应了,车子开出沈宅大门,左转驶出几米,沈凉生突地整个人回过身往车后望去,口中急急吩咐了句:“停车!”
因着雪天路滑,司机狠踩了脚刹车,车子往前滑了滑才停下来。崔招娣措不及防,身子踉跄了下,忙用手护住肚子。
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虽然同沈凉生相处时间不久,但她已下意在脑海中把他高高地供了起来,简直像看佛龛里供的菩萨一样,高不可攀地如在天上、在光里,不是俗人,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
于是现下她见他几乎是慌张地推门下了车,之后却又立在车门边不动了,便也难得胆子大了点,诧异地凑到车窗边上,脸贴着玻璃往车后头瞧。
他们为了赶火车出门早,剑桥道这边又僻静,路上除了他们这辆车,只有远处街角立了个人。
她觉着沈凉生是在看那个人,又有点纳闷儿地想:是不是他认识的人?可是怎么就光站着看,也不打声招呼呢?
第二十章
秦敬此番来找沈凉生是有着人命关天的正事,却非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小刘。
其实小刘并没干什么出大格的事儿--这小子看着跟尊弥勒佛似的,成天眯着小眼乐,却也是个有血x_i,ng的仗义脾气,只是知道老娘岁数大了,仨妹妹里有俩还没许人家,自己身上挑着养活一家老小的担子,不敢不做个“顺民”。秦敬平时在做什么从不肯同他说,甚至连刘家都有意地少去了,就是怕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牵连到他。
不过即使在沦陷区,被日本人控制着报纸舆论,多少也可收到些外界的风声--日军攻进南京时犯下的事足够叫他们个个不得好死,死一千回也赎不清--小刘不能真干什么,只在心里憋着口恶气,后来同行里几个师兄弟一合计,就一块儿编了些暗讽日寇汉j,i,an的小段子,台上讲完“虚构的旧朝旧事”,说的听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伙儿不敢点破,一起骂两句解解气罢了。
结果去年十月底,有伪警找上茶馆的门,没有真凭实据就把小刘带回局子里问话,明摆着是为了讹钱。小刘的妹妹吓了一跳,找到秦敬,秦敬赶紧带着钱过去,赔着好话笑脸把人赎了回来,小刘也再不敢说那些暗讽的段子,却没成想刚平静着过了两个月,竟又被拎去了局子里。
这回的事情可大发了--不单是小刘一个人倒霉,还有其他人也被冤枉地抓了进去,却是因为日本人察觉到中共在平津地区建立起了秘密交通线输送补给和药品,下令查找“共匪在天津的盘踞点”。伪警为着向日本主子邀功胡乱逮人,竟就盯上了刘家的茶馆,连送钱疏通都不管用了,秦敬打听到陆续被抓的人都已移送到了日本警察署,一头嘱咐小刘的妹妹看好她娘,一头就来找了沈凉生想辄。
二十二号一大早秦敬去了剑桥道,却在望见那道熟悉的铁门时停了下来,立在街角站了片刻。他有些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当初是自己一意要与沈凉生划清界限,连他爹过世都不肯去看看他,如今要人帮忙了才找到他,秦敬不知道沈凉生会怎么想自己。
如果是秦敬自己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再麻烦沈凉生,但现下担着的可是朋友的命。秦敬默想了片刻,刚要抬腿迈步,便见铁门打开来,有车开了出去。他不晓得沈凉生在不在车上,正犹豫要怎么办的当口,却看车突地停住了,那个人推门下了车,立在车门边向自己望过来。
僻静的街道上,隔着百十来米的距离,秦敬看不清沈凉生的脸,只在脑海中一笔一笔勾勒出他的眉目。
当断则断,他不曾后悔,但是心里清楚,其实自己还是喜欢他。不该再喜欢了,也还是喜欢。
不见到这个人时,似乎这种不恰当的喜欢也没什么,每天忙忙叨叨的,并非会时常念起他。偶有难受的时候,想想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也就没什么了。
可现在重又见到了……秦敬突然觉得心口疼。不是臆想,而是真的疼,跳一下就抽一下,抽得脑子都有些混沌,只觉一片白茫,像告别那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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