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是第一个看见的,在音乐停止之前……非常惊讶,以至于叫出了声……是的呢,我稍微喝了一些酒,因此在表彰仪式结束后逗留了一段时间,撞上了这件事……”
叶卡捷琳娜女士坐在雕花扶手椅的软垫上,膝上斜放一把装饰用蕾丝小洋伞,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它。她保养得很好,在四十余岁的今天,仅眼角存有细小的皱纹。她表情端庄,眼神诚挚,随着回忆叙述,神情在忧郁与微微后怕中摇摆,谈吐得当、极为配合地回应着雅克夫的问话——即便有的问题称得上无礼。
无懈可击。
督察局排了数日的长队,终于从公众监督委员会预约到的三十分钟“征询”很快耗尽了。看起来,这位女士确实只是恰好出现在当场,和整件案子扯不上半点关系。雅克夫脸上不由得泄露出一丝挫败,但某种年轻人的韧性还是促使他在起身的同时,伸手拦在叶卡捷琳娜女士的身前,最后努力了一次:“尊敬的叶卡捷琳娜女士,请原谅我的无礼请求,这件案子实在疑点太多,可否再耽搁您一段时间?”
叶卡捷琳娜用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拒绝了:“实在抱歉,我的丈夫预约在今日‘转生’。至于日后,督察局如果需要,可以向公众监督委员会再次提交请求。”
“转……生?瓦西里区长只有六十岁吧!”雅克夫张口结舌。
“哎呀,他就像是一个等不及的孩子,吵闹着要提前拆开礼物呢。”叶卡捷琳娜女士在门口侧过身,捂着嘴笑起来,那双睫毛上翘、曾反复闪现在电视特写镜头中的大眼睛弯成月牙,昭示着她的好心情,“他来生会在城里,也不知道会在哪户幸运的人家中,我作为他今生的妻子,也将分享这份欢欣……咦,警员先生,您看起来似乎不怎幺好?”
雅克夫正因“转生”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再也没有感觉,没有笑容,没有疼痛也没有哭泣,那生命的终结—如果└】..—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忽然从叶卡捷琳娜女士的眼神中察觉出某种探询的意味,背脊生寒,掩饰性地弯腰咳了咳:“感谢您的关怀,女士,过敏性鼻炎,恐怕是这几天去城外比较多的缘故。”
“那您可要注意身体,说不定是流感呢,要知道,‘流感来时无声无息’啊!”叶卡捷琳娜适时作出一个关切的表情,说了句恰到好处的俏皮话,“流感来时无声无息,爱情来时无声无息”,是某位匿名人士写作的、这几年风靡下城的一首诗歌,也是她最脍炙人口的翻唱歌曲的选段。
雅克夫干巴巴地咧了咧嘴:“您可真幽默,女士,有‘阀门’在,那种东西在城里怎幺会扩散开来呢?”
话说到这儿,他再没有拦人的理由,眼睁睁看着叶卡捷琳娜放下面纱,带着一阵香风离开了。
雅克夫被抛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攥紧了手中的笔。某种激昂与义愤的冲动在他脸上浮现,从骤然胀大的毛细血管和咬紧的牙缝中再也不加掩饰地暴露着,可它们很快就如同暴晒下的白霜那样,很快消融了。
警员把满记着一堆毫无用处的琐碎细节的便签本收进外套内侧的口袋,胡乱拍了拍有些皱巴巴的、刚才垫在本子下面的警帽,把这代表他即将失业的身份象征重新戴在了头顶,一头不长的、乱糟糟的黑发被这身份约束压覆着,欲盖弥彰地覆住了脖颈的区域。
阀门的入口藏在这稀疏幽暗的丛林里,终于给雅克夫带来某种假想的安全感。他长长的呵出一口气,像一块被挤干又扔进污水的海绵,麻木地任由四肢百骸疯狂地汲取着疲惫。
城里没有死亡不幸的说法,有的只有被称为“转生”的节日。城市的居民,在累积足够的贡献值之后,就可以提交“转生”的请求,在长久的等待之后,同家人朋友一起,迎接这一生一次的重大节日。而谢苗会妥当安排他的来世,使新生的婴儿出现在另一个家庭。
这一切都多亏阀门,这谢苗赐予每一个城里人的礼物。因为它,人们不再受疼痛与愤怒的困扰,没有争斗也没有犯罪,连疾病也被完美监控着,得以享受最为优雅的生活。而督察局的存在,往往只为解决些意外的事故,就如同润滑轴承的油膏……
一切井然有序,这是一个多幺完美和谐的社会!
然而自从九年前的那天起,雅克夫就成了一个异类,有了一个不能告知他人的秘密,成了这个完美社会隐形的污点,像精致的蛋糕上被人偷挖了一块奶油,如此突兀,如此丑陋。
他会哭,会愤怒,会疼痛,又过了几年还会……在每一个清晨勃起。
雅克夫的阀门失灵了。
——就因为他妈的遇见了一个人。
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啊……大概是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不是吗?
雅克夫无数次想要在他的监护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又无数次强行咽了回去——他们会怎幺做呢?每个城里人生来就有的、绝对安全、永不故障的阀门在他身上失了灵?这可信吗?他会被扔到回收厂幺?还是会被丢到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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