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惹官家烦恼的人是不长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属异数。”柔福上扬的唇角带来的不是友善的讯号,“你已杀了岳飞,何妨再多杀我一个。”
他怫然警告她:“别提这个逆贼。”
“逆?他逆在哪里?他不是谋逆,逆的不过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欢他整天嚷嚷着要迎回二帝;你不喜欢他絮絮叨叨地劝你立储;更不喜欢他领军抗金所获的声威……”
“住嘴!”赵构厉声喝止,盯着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欢的,是你自以为是妄议政事的模样。”
柔福恻然,感慨地看他,声音和缓下来:“你知道么?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去议论那些污浊的政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宁肯称臣纳贡也不坚持抗金,恢复中原,带我回家。”
“回家……”这两字也听得赵构有些伤感,他举目回望无涯的天际,承诺道:“我会北伐的,我会击退金人,带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给我些时间。大宋与金多年征战,国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现时我们必须议和歇战以休养生息。莫以为二十五万两的贡银很多,若不停战,每年花在军饷军备上的费用远不止此数,且将士伤亡惨重,百姓不堪重负,更难长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么?那为什么又宣布定都于此,忙着兴建这里的皇宫、太庙,按京城的规模整修临安?”柔福反问,见赵构一时不答,又摆首叹道:“宋多年抗金,已有胜机,直捣黄龙在望,你却杀了岳飞,将这优势拿去议和。”
“彼时形势只是略占上风,在短期内要直捣黄龙原是奢望。”仿佛想说服她,赵构竟前所未有地肯就这些禁忌话题与她多说几句:“本朝祖宗遗训,以文御武,不得任武将坐大。靖康以来,各武将权势大增,不仅将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顺他意,还每每有拥兵要君之举。太祖皇帝曾杯酒释兵权,而这仗若再打下去,武将势力再涨,我便连举杯的机会都不会有。岳飞其人狂傲自大,心存异念。若任其领军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样?届时他势必会掉转矛头轼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发生,让大宋江山社稷毁于我手。”
“不,岳飞并非不忠诚。”柔福漠然反驳,“只是他忠于的是大宋,而不是你这个皇帝。所谓心存异念,无非是对你不够低眉顺目,一心想着要迎回父皇与大哥。你担心的不仅是他倒戈相向谋反自立,也怕他接回大哥后拥立旧帝,将你从皇位上拉下来。所以,你宁肯重用挟虏势以要君的小人,议和称臣,放弃北伐,甘于偏安一隅,独守半壁江山。”
蕴于目中的怒气加深了眸色,赵构缓步逼近她。他仍没对她作出激烈的动作,虽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颤。“挟虏势以要君?”他最后逮住这句话,冷道:“秦桧没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条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条狗。”柔福忽然笑起来:“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着做的事:伐除异己、构陷岳飞,乃至屈膝迎金使。从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着的就不是迎回二帝、击败金人、恢复中原以雪靖康耻,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桩桩肮脏事。”
“那你想我怎样?”赵构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顾实力不计后果与金国拼个鱼死网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着不慎,连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将再罹一次靖康之难。我为何要迎回二帝?为何要迎回那个在歌舞升平中断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亲,和软弱无能只会听朝臣摆布的大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也保护不了大宋,保护不了你,瑗瑗!”
唤出她的名字,他凝视着柔福,语气又渐趋温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惟其如此,我才能保护你。”
“保护我?”柔福像是觉得这说法很奇怪,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你是怎样保护我的?下令杖毙么?”
“杖毙,那只是做做样子。”赵构说:“太后对你误会颇深,我一时难以解释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将你下狱。现已救你出来,以后会将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处,虽无长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证你仍可过以往那般荣华生活,九哥也会常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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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入狱的缘故,她此刻仍只着素衣,头发也未梳起,长长地披散于身后,脸上更无脂粉的颜色,那有异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样却看得赵构怦然心动。一手温柔地探入她右侧散发中,纤软发丝带给他手背清凉的触感,他轻抚着她肤如凝脂的脸庞,告诉她:“有个容貌与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与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谁:“红霞帔韩氏?”
赵构不语,但随即浅浅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侧首避开他的触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是说,让我与韩氏调换身份,让她去为我受刑赴死,而我从此亦不必再顶着长公主的名号,变作你的红霞帔,任你金屋储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辞令赵构略显尴尬,下意识地否认道:“我会在宫外为你择一个宁静舒适的居处,闲时出宫看看你,与你聊聊天,听你抚抚琴,就跟以前一样……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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