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他手里替他分走几只杯子,一边用眼光斥他,“我看你就是肚子里的酒虫子闹腾了,想喝酒过瘾----嘴上倒说得好听。”
“哪里是,”爷爷脸上是被戳穿心思的笑,但还是要为自己辩解,“小谢来了,哪里有不喝点儿的道理----是不是,小谢?”
谢平宁被点到名,也笑着点头附和。
曾贝是不甘于出场平凡的人,因此下楼时,屐鞋一定重重拍打实木楼梯,以此引起楼下众人关注。
此法奏效,她下到一半楼梯时,手才扶上面方,客厅里数道目光就都一齐看了过来。
奶奶先出声,赞叹:“好看,好看得很,快下楼来,让我仔细瞧瞧。”
爷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也颇为赞赏地点点头。
连刘宇岩也是,瞠目结舌,看她半天,才说:“这还是你吗,曾贝壳?我没看错吧。”
在他面前,再优雅也维持不了多久。曾贝气得出声,张牙舞爪,立即原形毕露,瞪他一眼,警告道:“不准叫我曾贝壳!”
说完,又换上缓缓步履,靠近客厅。
她打量四周的眼光小心翼翼,只为努力看清,昏黄烛光下,谢平宁的表情。然而光线过于暗,连他的视线是否落过来,都难辨得。
是爷爷与他酒杯相碰的一声,令他身体微前倾,才露出棱角模糊的半张脸。
她走近到餐桌边,停下,听爷爷在说:“来电估计还得费会儿时间,不如我们一同来听点好听的。”
刘宇岩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了,他用手指弹两下玻璃杯壁,弄出“叮咚”声,故意起哄。
阿姨在暗处训斥他:“安静点。”客厅里这才真正静下来。
曾贝将干了一半的长发拢了放在一边,举一只蜡烛起身,步履轻轻走至无人的桌尾。
“爷爷想听什么?”
她轻声询问,脸上素白,没有点妆,也不需要,只不过是一次小型表演。
但她再猖狂不起来了。
穿上昆衣,女帔云鬓束着,她就成了戏文里的杜丽娘,只低吟浅唱良辰美景、错付年华。身段柔软,折一枝桃花,扇面铺就,再不是那个与人叫嚣、不依不饶的魔女曾贝[注]。
然而,回她话的人,却是一直未作声的谢平宁,他问:“《思凡》能唱吗?”
《思凡》?
她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点这个。
她五岁便开始学昆曲,无数次登台演出,换台下一片喝彩声。她太明白,这世间点戏的人有千百种。
初次见面,刘宇岩说,唱个那个什么《牡丹亭》。
有时是有远客到,她水袖长衫换上,爷爷点拨一曲《游园》,抑或一段《惊梦》[注],她“姹紫嫣红开遍”从入行起,唱了有数百次,谁知她心中厌倦。
然而,他坐在她侧前的西式沙发椅上,手里一杯清茗,轻轻点了一出《思凡》[1]。
他是?
矜持使她此时才真正算是观察他。
谢平宁,首府高校地质学系知名教授,科研界风头正劲的地质学家。年纪轻轻,名衔却不短,还有一点不可忽略,人人赞他,面目如珠如玉,正是一表人才。
而她亲眼上阵甄别,势要关掉夸耀添加给他的滤镜,然而,才发现,传言是原装镜头,一分假都不掺。
他着一件白衫,领口最上的一颗扣子因天热消极怠工,敞开着,任衣领勾勒男性特征分明的喉结。
只手托着脸颊,靠在沙发上,喝了点酒,唇色润泽。他眼睛里盛了烛光、期待和她捉摸不透的情绪,盯着她的脸,却又不似在看她。
他要从她身上,找到赵色空[2],想看看,她的天真是不是真,为情痴妄又是否真痴。
她飘远的思绪被爷爷的说话声拉回,他说:“《孽海记》[3]倒不错,说起来这折子戏我有几年没听过了,小谢这折点得好。”
谢平宁没说话,似乎是在等她。
她将手里的蜡烛,插进在离自己最近的烛台。
做决定时,她一向出人意料,这次也不例外。她说:“我还是唱《游园》吧。”
不容他人再多挽留,她从桌上捡起一只筷子,视作折扇,出声,声若清莲,绽一只《皂罗袍》[4],年纪虽不大,还常被人说一句:火候不成,还要历练。但胜在声脆,气息稳,总能赢得叫好。
一曲罢,她垂眸落目,眼睛是看往谢平宁在的方向的。
可旁人只以为,她是在等爷爷的点评。
爷爷一拍手,奶奶也跟着附上掌声----奶奶自幼学昆曲,知这一段将成,幕后有多少苦水可吐。
呆头鹅刘宇岩多数时候听不懂,但美的感染力是一视同仁的,他微微震撼,许久没说话。这还是第一次正经听曾贝唱曲。
“好!唱得不错,咱们家贝贝果然是一顶一的女旦,一出《游园》,恰似如梦畅游啊。”爷爷不住赞叹,一边又问身边的谢平宁,“小谢你看呢?”
他点头,好像在笑,低声点评:“是好曲儿。”
曲是好曲,人也是美人。
曾贝唱完,才有羞意上来,后入席落座,就只管低头咬吐司了,耳边是谢平宁和爷爷时有间断的交谈。
他们聊来时的路线。从北京飞高雄,再搭电车到垦丁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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