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後的环境想得多麽严苛。津城里确是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成天琢磨著怎麽往外跑,但那多半都是些在政治立场上同中丄共水火不容的人,至於少参政事的生意人,便是家里开著厂子,八成得被定性成“资本家”的主儿,也有不少还算是镇静──或者是著慌也没用,这当口想走可难得很,本来没事儿一跑也跑出事儿来,反而一动不如一静。
日子总是过著过著就过出了惯性,当年没能离开,一日日累积下来,沈凉生也对天津有了感情,打心眼儿里把秦敬的故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仗又一直打著,偶有两次盘算著到底还要不要走,可又觉著什麽时候走都不是最合适的时候──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称得上是故乡的地方,有了个愿意一块儿过日子的人,心踏实下来,人也跟著有了惰性,比起未知的漂泊,便连沈凉生都不能免俗,想著哪儿好都不如家好,一来二去就错过了方便出走的时机,现下再说走,可是费死劲花大钱都不一定能稳当走成的事儿,干脆不如静观後变,大不了该捐的都捐了,国家要什麽就给什麽,不瞒报不藏私,所谓人民的党,总不会真不给人留条活路。
不过这份心思他实在不愿意跟秦敬说──那人几乎一辈子都是在学校里过的,心眼儿比自己单纯太多,这些年又一直被自己管著,除了教书没让他走过什麽别的脑子,何苦现在把心思讲出来让他不安生。
後来天津被围城,老周有一处房子还在租给国丄民党的军官住,赶也没法儿赶,心里怕得厉害,沈凉生还反过来宽慰了他几句。
“也是,”老周拧著眉毛叹了口气,“他们也说共军进了城就想立马投降,巷战是不打的……听说他们内部也有风声,只要投降就没事儿,您说这国丄民党的人都没事儿,咱总不至於有事儿吧。”
事实上天津解放後的形势也确与沈凉生预料得差不多,政策可算得上宽容,他尚有心思拉著秦敬去拍张合照留个纪念,相片上两人都穿著中山装,同四五年那张合影一样,他搭著他的肩,嘴角含笑,笑得开怀。
秦敬那头虽有些隐隐约约的忐忑,但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也终慢慢定下了心。再後来全中国都解放了,老吴被调回天津主持教育口的工作,找了一日跟他们俩见了一面。
老吴走时不到五十岁,再回来时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头倒非常好,同秦敬笑言自己还年轻,还很有余热可以发挥。
当年他对秦敬跟沈凉生的关系不是没有猜测,如今聊起家常,听说两人谁都没结婚,自然不会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儿,却也没有说什麽,倒像个见怪不怪的态度,只随口感慨了一句:“不管怎麽说,人能活到现在,能看到中国解放就是福气……小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这都多大了,您还叫我小秦……”秦敬讷讷地答了,因著同样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麽。
沈凉生也不避讳,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转向老吴说起盘算了多日的正事儿。上个月政务院通过了《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沈凉生那点买卖虽够不上被合营的标准,但手里到底还有一批房子地产,他是想问问老吴的意见,打算不等组织谈话,自己先一步捐给国家,也算主动表个态。
这事儿沈凉生从没跟秦敬商量过,现下跟老吴说了,秦敬从旁听著,一时有点呆愣。
“小沈,”老吴早年叫沈凉生“沈先生”,如今却也换了称呼,全是一副长辈口吻,“我认为你这个决定做得对,”顿了顿,因著没有外人,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是个聪明人,咱们国家的政策也是开明的,你尽管放心,再者我把话撂在这儿,无论你们有什麽难处都可以来找我说,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解决。”
老吴说舍得,沈凉生也很舍得,只想著事不宜迟,趁著公私合营的这股风向,麻利地把事情办了,收效确也同预计的差不离,组织上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提出了表彰。
不过便是主动认捐,却也不是把全副家底都捐了出去──组织上并非要把个人私产全部收归公有,只是茂根大楼这层公寓,因为整座大楼都被和沈凉生一般心思的持有者捐献给了国家,他们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搬家前秦敬默默地收拾东西──最近他都是这副蔫声不语的态度,沈凉生知道他在想什麽,却也没抢先挑明,总觉著自己先挑明了,他怕是会更难受。
“沈……”东西收拾到最後,秦敬终究忍不住,开口时嗓子有些哑,低头闷闷咳嗽了两声。
“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麽没归置的,”沈凉生淡声打断他,见秦敬不动地方,又补了一句,“倒是去啊。”
秦敬闻言还真转身去了厨房,可眼见也没什麽再能归置的,便似失了魂一样站在当地,站了一会儿,手突然抖得厉害。
“秦敬,”他听到沈凉生叫他,顿了顿才转过身,见到沈凉生立在厨房门口,还是惯常那副挺拔的姿态,口中的问话也很平淡,“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麽?”
“…………”
沈凉生属狗,一九一零生人,如今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而他们是一九三六年遇见的,刨去中间互不相见的两年,在一起也终於超过十年了。
“秦敬,”沈凉生并未走近他,只是立在那儿,一字一句地问他,“四十不惑,你觉著我还在乎什麽?”
有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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