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完,陆惊鸿就猛然一惊,他的脑袋昏沉,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脑海里只停留着城门外的一幕幕。
凶恶的男人,断掉的的脚掌,燃起的头发,还有那一枪毙命的声响。红与白的世界,格外醒目。
那个曾经淡漠,曾经温暖过的人,穿着日本人的军装,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语调极轻地呢喃着:“日本人……哈哈,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丰崎良墅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忍着情绪,尽力平静地问道:“我是谁,你不是早该知道的吗?”
“也许没有亲眼看见,便还抱着一丝庆幸,以为我们都是生活在战火之外的人。”
以为活着,就都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他只愿苟且偷安,也只愿他就只是那个被家族抛弃的孩子,两个人相遇在一起,无牵亦无挂,无畏亦无惧。
他可以不去在乎他的出生,不去在乎他的民族,但他决然不希望他就那样穿着日本军装,以日本军官的名义,在他面前亲手杀死中国人。
因为他这么做,会让他觉得……自己终究是做了叛国之人。
丰崎良墅见他的眼眸似乎逐渐失了神色,立即松开紧握着他的双手,轻轻拥入怀中,抚摸着他凌乱的发丝,安慰着:“不会的,不会的……我早说过,我们终究是一样的人……”
他无助地抓住丰崎良墅的肩膀,海风将他吹得发抖。
丰崎良墅感觉到怀中的人终于平下了情绪,才将下颌轻靠在他的头顶上,缓缓叹了口气。
接着寒风乍起,他开口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但是陆惊鸿没有应声,丰崎良墅感到他的身子变得格外冰凉,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紧闭着双眼,唇色发白,呼吸也极其微弱。
心脏骤然一停,拥抱着他的双手颤抖着,然后像疯了一样横抱起他冲进船舱里,吼道:“军医!叫军医!”
一个日本兵听到丰崎良墅疯狂的呼叫声,忙不迭从一旁的仓房跑出来,回道:“报告少将,医生早在上船前就被元帅的人调走了。现在船上只有两百号士兵!”
“混蛋!”丰崎良墅愤怒地将面前的士兵一脚踹倒在地,y-in沉着脸将昏迷不醒的陆惊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士兵忍着屁股上的痛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道:“报,报告少将,还有半日行程就到达帝国海港。”
丰崎良墅一听,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声道:“滚下去,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是!”
半日后,船舰按期抵达日本海港,丰崎良墅将一直沉睡不醒的陆惊鸿抱下船,放入前来接他的军车里,带回了丰崎家的府邸。
“他到底怎么样?”
府中的药师给陆惊鸿看完手脉,结果惶恐地说道:“这位先生命脉奇特,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气息微弱,各个器官都在加速衰竭,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他的瞳孔骤缩,看着床上安详的陆惊鸿,声音低哑:“他……还能活多久?”
药师微微叹气,回答道:“最长……一个月。而且血脉不稳,也有随时暴亡的可能。”
丰崎良墅一听药师这么说,拳头忍不住捏紧,眼眸里迸s,he出的是可怕的焰火。
药师忍不住颤抖,他在丰崎府呆了近三十年,丰崎良墅过去十八年的日子他也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内敛自卑的他,从没出现过如此痛苦暴怒的一面。
良久,他只听到丰崎良墅缓缓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药师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敛着眉眼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抚摸过他安静美好的脸颊,温热的指间触碰的是冰凉刺骨的皮肤。
然后将脸贴近他的脸,薄凉的嘴唇靠着他的耳边,缓缓闭上双眸:“你不会死的,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虚幻的梦境里,是一片片繁茂的竹林,清秋的月光打落在竹林间,远方似有悠长的笛音。
身穿一袭霜色长袍的男子坐在竹林下的石桌旁,清俊的眉眼低敛着,手中细细描绘的是一张白净的人皮。
竹间为世,画皮为灵。
陆惊鸿醒来时,已是二月末,仿佛自己度过了整整一生,看清了自己的过往,也浮沉了自己的来生。
他麻木地走下床,推开房间的门,院落里很静,有着淡淡的花香。
赤脚踏过院中的小石子路,来到一棵早樱树下,伸出苍白略微无力的左手抚过绿色的樱花花瓣,积郁的心情一点点散去。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也知晓自己快要死去。他甚至知道心中有多不舍自己所得到的一切,但他却永远无法明白,为什么上苍给了他长生,却未能赐予他永生的命运。
无论生命,无论爱情。
他终究,要死在这战火乱世中。
忽然,一双手揽过他的肩膀,厚重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耳畔是低沉缱绻的声音:“天还很凉,回屋吧。”
“丰崎。”
“嗯。”
“……谢谢你。”
谢谢他给了他死亡前的最后的喜悦,让他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一个可以一辈子孤寂的人。
“不用谢。”丰崎良墅认真地回道,眼眸清明,“这些都是我活该做的。”
“……”
他浅笑着抬手,拂去了落在他发间的樱花花瓣,眉眼温和地岔开话题,说道:“等到晚樱盛开的时候,我带你回静冈,那时的樱花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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